第八百八十章 谁赢了,他们就帮谁(1 / 2)
大明皇帝阅示了济南大学堂,他会在济南多停留了一日,才会前往徐州,主要是在济南行宫,接见了一下山东地面的势要豪右,这些势要豪右也都是宋应昌精心挑选的。
他们都有共同的特征,都在投献之家的名册上、全都拥有不少的工坊、没有多少土地,是典型的新兴资产阶级。
有新崛起的新贵,比如以海贸为主的即墨周黄蓝杨郭五家,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,顶多算是中人之家,成为了开海大浪滔天的弄潮儿;也有老树出新芽,比如临沂王氏,这个家族已经传承近一千六百年了。
同样临沂王氏,也是田土最多的一家,即便如此,他们全家老少加起来也不足百顷。
临沂王氏不是不肯还田,这不足百顷的田土,是还田之后剩下的,大多数都是山林,其中有一片是他们的祖宅、祖坟。
大明朝廷、山东地方,也没有打算把人家祖宅、祖坟给拆了种地的想法。
临沂王氏,起源于西汉王吉,按照王家人的说法,他们才是琅琊王氏,他们在东汉时的郡望徽号是琅琊临沂王氏。
沧海桑田,千年时光已经过去,王氏已经开枝散叶到了大明各地,反倒是临沂王氏因为北方屡次沦陷胡虏之手,逐渐变成了守祖宅、祖坟的门第,万历开海,山东倒孔之后,王氏反倒是焕发了新的生机。
朱翊钧之所以愿意多停留一日,完全是为了给这些势要豪右一些确定性,让他们看到大明皇帝本人,他们才能确定,皇帝是能带着大家一起革故鼎新的弘毅士人。
确定性,非常非常重要,值得皇帝在济南府多停留一天。
从历史经验来看,历朝历代的变法,失败的多,成功寥寥无几,其中最成功的自然是商鞅变法,但其他的变法,总是草草收场,长的坚持几年,短的坚持百日,更短的连两个月都难以坚持。
历史经验告诉所有势要豪右,革故鼎新的不确定性实在是太多,有始无终的革故鼎新实在是太多,在这种局面之下,要势要豪右,在局势不明朗的时候,投献皇帝,支持新政,势要豪右会犹豫,是十分正常的。
朱翊钧一直对张居正说,自私是一个中性词,是人的本能。
万历维新前途未卜,就让势要豪右、乡贤缙绅赌上全家老少的性命,陪皇帝一起过家家,不太现实。
秦汉太远,唐宋也不近,就说眼下。
嘉靖初年,嘉靖皇帝年少轻狂,启用了桂萼、张璁开始了变法,张璁死后后继无人,嘉靖皇帝也变得意兴阑珊,错综复杂而残忍的政治斗争,也让嘉靖皇帝身心俱疲。
嘉靖新政,从嘉靖九年算,维持了大约十一年的时间,终究是曲终人散,这已经是坚持时间很长的变法了!
等着看笑话的势要豪右,真的已经非常钦佩嘉靖皇帝的毅力了,差一点就要以为嘉靖皇帝是弘毅士人了。
革故鼎新不是过家家,真的很难,复古守旧派的实力足够的强大,而且也足够的无情。
而嘉靖新政失败的原因,甚至不能完全归咎到嘉靖皇帝懈怠,要不是相继失去了张璁、桂萼这两个左膀右臂,嘉靖皇帝当时的架势,是还要继续坚持。
到了嘉靖二十一年,新政无力为继,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朝中无人可用。
若是道爷真的懈怠了,哪里还用到宫女勒脖颈?正是道爷失去了左膀右臂,还想继续,才有人要发动宫女勒脖颈,告诉道爷,需要练得身形似鹤形。
道爷真的坚持时间很长了,两宋时候,王安石变法一共持续了五年;
范仲淹的庆历新政,从庆历三年八月开始算到庆历五年正月,新政彻底失败,满打满算也就坚持了一年半;
而贾似道的公田法,从制定政策到破产,一共就持续了六个月。
朱翊钧知道一个时间更短的,戊戌变法,百日维新,甚至还有比百日维新更短的,连两个月都坚持不到的新法。
朱翊钧接见势要豪右,尤其是这些已经没有多少田亩,把身家性命压在了万历维新大成功的势要豪右,就是给他们确定性,不必承诺,他手上的老茧就是证明。
这次的会面,气氛还算平和。
势要豪右们表明了自己坚定支持新政的立场,同时表达了对陛下清理逆党的高度赞同,甚至有人提出,缺钱缺粮可以认捐,选贡案爆发后,投献之家的名单,给了这些新兴资产阶级极大的震撼,旧日不死,新贵们很难安心。
朱翊钧则重申了五间大瓦房的远景目标,同时对势要豪右最关切的问题海贸进行了回应,大明仍然不会组建近海官船官贸,与此同时,朱翊钧也希望势要豪右积极参与到环球贸易的行列之中。
全球市场很大,这个蛋糕,从一开始,就允许势要豪右参与其中,只是过去受限于技术、安全等原因,民间很少参与。
各个港口的明馆已经初步建立,并非全无落脚之地。
但是,势要豪右们普遍热情不高,说了些歌功颂德的片汤话,只有密州市舶司附近的几家势要豪右,明确表示要参与到环球贸易之中,也只是简单的提供货物,而不是远洋航行。
热情不高原因,也十分简单,过于危险。
近海贸易赚的也不少,而且还稳定,近海回航率已经从初期的八成,稳步增长到了九成九,近海贸易更加安全、稳定,而且成本更低,两万里水程的保险费用和十万里水程保险费用,天壤之别。
大明在南洋的种植园提供了足够的货物和原料,倭国、南洋、大明这个稳定的三角,仍然是大明海贸利益的重中之重。
环球贸易和近海贸易,时间、航程、利润等等综合考虑,其实还是近海贸易赚得多,毕竟没有大规模海寇的海贸环境,全球独一份。
气氛只是比较平和,并没有同心同德、同志同行则同乐的融洽,这次会面,势要豪右总觉得跟皇帝隔着一层。
看到陛下满是老茧的手,新贵们就非常清楚了,陛下心里装的始终是九州万民,在万民和势要豪右之间选择,陛下只会坚定不移的选择万民,而不是他们这些新贵。
“有点累。”朱翊钧送走了山东地面的势要豪右,伸了伸手,略显疲惫的说道。
和这些势要豪右说话很累,他们总是话里有话,总是点到为止,朱翊钧需要仔细分辨,才能理解这些人真正的想法,比主持十场廷议还要累!
王崇古也有些感慨的说道:“和这些人打交道,确实不轻松。”
“那王次辅也是势要豪右,说话就很直接,也从不遮掩。”朱翊钧笑着说道,真的论豪门,王家不比这些人更豪横?但王崇古从来不会话里有话、绵里藏针。
“那臣是年纪大了,想开了,反正左右不过是反贼出身,说的再直接,也不会比当初更加罪孽深重了。”王崇古十分干脆,自从承认自己过去的行为是反贼行径后,浑身轻松。
“哈哈,王次辅说笑了,万事不由人,世势那般,只能随波逐流了。”朱翊钧则不是很在意,他想了想问道:“王次辅觉得这批人如何?”
“谁赢了,他们就帮谁。”王崇古一针见血、言简意赅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。
现在陛下势强,他们帮皇帝,一旦皇帝势弱,这些新贵们,和旧文化贵人,不会有什么区别,甚至撕咬大明血肉的时候,会更加凶狠。
张居正思索了片刻,直接说道:“养不熟。”
狼是可以养熟的,养的时间稍微长点,狼就是狗,没什么区别,养不熟的是忘恩负义之徒。
张居正和王崇古精于世故,这些人言不由衷的样子,一眼就看穿了,他们支持新政,不过是支持他们在新政中获取的利益罢了。
“已经很不错了,至少他们愿意放弃田土。”朱翊钧觉得这批人还行,至少肯跟上新政的脚步,他们不是敌人,至少目前不是。
王崇古十分认真的说道:“如果他们愿意遵循合同,给足工匠劳动报酬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”
在商品经济的背景下,大规模自由雇佣的生产关系正在建立,过去的人地矛盾,正在向劳资矛盾转变,而劳动报酬的支付和劳动报酬的公允,就成为了矛盾聚焦之处。
“慢慢来。”朱翊钧看着王崇古,他有点急,年纪越大,就越心急,他想要临死前,看到一个更加强盛的大明,这样他追求的身后名,就更有意义。
“明日出发,继续南下。”朱翊钧下了继续前进的指示。
提刑千户陈末,早在年初的时候,就已经提前出发,主要是暗中走访,查看上一次皇帝南巡发现的问题,是否仍然存在,陈末的塘报一封接一封的送回了南巡圣驾所在。
这里面皇帝最关切的一个问题,徐州煤窑情况,已经得到了妥善的解决,徐州府用了四年的时间,大力整改了皇帝发现的问题。
朱翊钧对徐州记忆犹新,四任徐州知府,凑不出一个人来。
这四任徐州知府,把整个徐州折腾的够呛,上次他到徐州的时候,见到的场景是:
道阔不足五步,民皆菜色,脚上无新鞋,为生计奔波,北行登泰山,泰山挑山工,挑一百二十斤货物上山,一日往返六次,不过七十文飞钱,应者无数。
徐州地方,民皆菜色。
陈末发现徐州最明显的变化就是,百姓脸上没有了菜色。
面有菜色,是人因为长期饥饿、缺少粮食、营养不良,面色发黄、甚至发绿,大抵是百姓活不下去的样子,徐州又不是在山坳坳里,大多数的百姓面有菜色,显然是饿的。
徐州之前主要问题是,大钱赚不到,小钱看不上,纵容异地乡贤兼并,产出全部带回江浙,这让徐州连粮食都缺。
这一次陈末走访了徐州很多的地方,大部分百姓生活安定了下来。
现在徐州府已经变了,开始盯上小钱,开始锱铢必较,主打一个什么都做,什么都试,反倒是平稳发展起来。
大明皇帝的大驾玉辂,两台升平六号铁马的汽笛声在车站长鸣,规律的哐次哐次的响声传来,大明皇帝带着文武百官、三万京营军兵再次开始了南下。